Forgot password?
Huntingrin
Huntingrin

秋之回忆同人——从未改变的夏日气息

隐隐约约听到空调运行的声音,半梦半醒间,似乎有手机短促的短信音,于是伸出手去,到处寻找手机的踪迹,终于在枕头下,触碰到那冰冷塑料块。

空调在这个房间里工作已经有了一些年头,虽然经常更换滤网,算是有所保养,但对扇叶转动时的吱吱呀呀却无能为力,只能任其在夜晚和午后的寂静中,作为一种单调的催眠曲出现。

手机屏幕上,『有新消息』字眼的旁边显示着6:00 AM,实在不是适合起床的时间,对于难得休假的我来说尤其如此。不用上班,不用面对BOSS,可以轻轻松松看看电视、玩玩游戏,然后和翔太他们踢一场球,再洗个冷水澡,十分惬意的生活。

但一大早就有让人不爽的短信,如果打开发现是传销组织发来的,我大概会抄起菜刀直捣他们老巢,为日本社会治安做出贡献吧。

按下“查看”键,看见送信人的名字是『舞方香菜』,松了一口气,犹豫片刻,合上手机,翻个身继续睡觉。如果是她的话,大概不会介意不回短信这种小事。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了敲门声。虽然还在半梦半醒之间,头依然死死的扎在枕头里,但只要通过余光就可以判断还没有到中午,既然如此我就没有起床的理由,拜托啊,今天是难得的休假。

但是敲门声没有停息,数十秒一次,老式防盗门传来有节奏的轻响。

终于,我起来了,没有顾及到自己的形象,晃晃悠悠的直接向门走去。六叠左右的出租屋没有什么家具,衣服装两箱堆在角落,床就铺在地上。我绝对不会邀请客人来这样寒酸的屋子,此时门口敲门的人一定是不请自来,而且只可能是那一个人——如果不是乱入的、收NHK视听费之类的家伙的话。

这样想着,打开门,香菜就站在门口,我望着她十秒钟,面无表情的又把门关上。

『喂,开门啊,阿健,我是香菜啊!』她在门外努力的喊着,并带着适当的力度和节奏敲打防盗门。虽然和某个当红的CV同名,但她的声音并不好听。

几分钟以后,我洗脸漱口完毕,再次把门打开,她一脸委屈的站在那里。

『阿健好过分。』





『交了女朋友后你都不过来踢球啦』。最近和翔太的交流中,听到最多的抱怨就是这一句,不管是电话还是短信,抑或是facebook上,他不断的跟唠叨,婆婆妈妈的,实际是我也只是两周没有去而已。

『拜托啊翔太,你恋爱以后就知道,女朋友很麻烦的~虽说如此,但总归是要交的。』我带着明显不满的语气说到,然后听筒那边传来爽朗的笑声,就是综艺节目里主持人大叔看见小萝莉在表演时的那种笑声。

『我就算了,我心里面有人,装不下其它女生啦,而那个人呢,注定不会跟我在一起。』他用很开心的语调,讲这种听起来挺伤感的事情。

『我说,那个人不会是萤吧~如果是的话你完全可以申请奥地利google的offer,然后去找她哦。我当然不会介意的。』

『你说什么傻话,当然不是啦。嘛,反正,阿健你一定不懂的吧。』

我还在琢磨这极有既视感的台词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听筒那边就传来『糟糕了糟糕了』的声音,然后毫无预兆的挂断。自从翔太从东大计算机系毕业、进入google日本以后,这种情况已经见怪不怪,大概是因为突然想起有什么重要的bug没有修补。真是的,这种丢三落四的性格做程序员真的没问题吗?

我深深的叹口气,引来香菜的发问:

『是翔太君吗?他现在怎么样了,找到女朋友了吗?』

『这种死宅就一辈子对着电脑屏幕吧。』我不满的嘟囔到,把目光放回电视屏幕,美军又在阿富汗执行什么什么任务了。

与此同时,香菜正在帮我收拾房间。在墙角构筑了网状帝国的蜘蛛被无情消灭,五分米以外的墙上,一只蟑螂的四分五裂的肢体清晰可辨。垃圾装了两个塑料袋,里面有泡面盒、矿泉水瓶、邮件包裹的箱子以及新书的腰封。

『阿健的房间真是脏得可以……』一边清扫香菜一边碎碎念,她把拖把找了出来,接一桶水,准备拖地。说起来,我自己都不知道房间里还有拖把这个物件。

平时工作到深夜的我很少有打扫房间的余裕,周末休假时喜欢什么都不做,浑浑噩噩的过掉白天,晚上踢完球回家睡觉。在和香菜交往以前,『打扫房间』这个词条在我的词典里已经模糊难辨,上一次大概是…………

就在我努力回忆的时候,香菜的拳头轻轻的砸在我的脑袋上。

『我要拖地啦,你先站起来。』

我爬起靠在墙角,盯着新闻看了许久,不管是首相还是官房长官都让人生厌。换到电影频道,英国的肥皂剧里,一个胖子和一个矮子互相耍贫嘴,但我半天没有看出笑点在哪里。另一个电影频道在播一部关于南极的纪录片,纯白的世界里,企鹅慢慢的从大陆上走过,如果海平面再继续上升,他们有灭绝的危险。不管在哪里,南极都是白茫茫一片,电视上的坏点我都看得一清二楚,那一点时而在冰川上,时而在企鹅的肚皮上。虽然纪录片的内容是老生常谈,但我还是在此停留良久,直到片尾的Cast和Staff打出来才继续换台。

体育频道在播游泳比赛,似乎是奥运会的资格候选赛。日本大概只在蛙泳和仰泳上有点优势,不过……现在自由泳的那个选手速度很快嘛,虽然频率不算快,但经过了一个转身之后她就遥遥领先其它选手了。游泳馆内爆发出几近噪音的呐喊声,领先的选手像鱼雷一样甩开其它选手,冲向对岸。

此时,一旁的香菜也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目不转睛的盯着屏幕,盯着那个她和我都无比熟悉的泳姿。

领先的选手靠岸,成绩打破了全国纪录,少顷,她的名字打了出来。

寿寿奈鹰乃。





上一次打扫房间,还是在朝凤庄的时候,和鹰乃一起。那时还在复读的我,一有空还是去踢球。虽然也知道挥汗的时间已经足够做很多道数学题,但依然管不住自己。已经上大学的鹰乃偶尔来朝凤庄寻我不到,就直接到学校的球场抓我回去。

那天也是如此,我踩单车过掉一个人之后还是趟大出界,一个女生把球递了过来,我说了声谢谢,看都没看她就准备重新投入比赛,然后一下子被拽住了衣领。

『我说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此时鹰乃的声音让人背脊发凉,明明那么温柔的人却可以变得那么可怕。

此前见过许多次这个场景的其它人若无其事的继续踢球,我却只能盯着鹰乃的帆布鞋来掩饰自己的尴尬,西沉的阳光染尽操场的跑道,一阵风起叶落,鹰乃握住我的手。

『对不起对不起,我晚上一定会拼命学习的。』我使劲道歉。

『我有那么可怕吗?』鹰乃的声音突然又柔和了起来,手上又增了几分力道。

我抬起头,看见她微微泛红的脸,微微一怔。那时我虽然嘴上说要努力,但心中却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努力、怎么样才算努力。单纯觉得,只要把学习放在第一位,就一定可以实现和鹰乃上一个大学的目标。于是盲目乐观着,学学玩玩的过了半个学期,并未见成绩有什么提高,却没能引起警觉。现在想来,那时候对我知根知底的鹰乃心中一定充满了不安,然而面对这样无能的我,却没有办法说出来。

那天我们手牵在一起,坐上回家的电车,走在被海风吹拂的道路上,直道星辰漫天依然不愿意放开。我踏出右脚时鹰乃会踏出左脚,与此同时,我们紧紧相系的左手和右手会同时向前摆动一次,不断重复这样的动作,聆听大海的声音,在时间静止的此刻,沙滩上小孩的歌唱和远方的蝉鸣都在这份夜幕下的记忆里永生,伴我至今。

后来,我和鹰乃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分道扬镳,各奔东西。





『健前辈你还喜欢鹰乃前辈吗?』在和鹰乃分手之后一个月,意外的在大学里见到了香菜,一阵『啊,原来你也上这个大学』的寒暄之后,我们决定到校门口的咖啡厅里坐坐,在那里香菜这样问。

虽然她还叫前辈,但因为我复读了一年,我们在同一年级。那天她穿着淡蓝色的上衣和牛仔裤,原本披散的长发扎成马尾,却依然带着那副黑框眼镜。咖啡店里理所当然的都是同校的学生,多为情侣,对于这所身处郊区的大学来说,再难找到这样有情调的地方。

音箱里播放的是柴可夫斯基在天鹅湖中的西班牙舞曲,略微激烈了一些,但客人们并不介意,对于被流行文化洗脑的现代大学生来说,最多能对滨崎步或者宇多田光的音乐品评一番,久石让或许还认识,坂本龙一就已经极尽陌生,更逞论柴可夫斯基。

虽然这样说,我也只是凑巧在翔太那里听过一点天鹅湖而已。

『没关系,如果前辈不想回答那就不要说好了…………我,很抱歉……』。

看我发了许久呆,香菜担心的说。我很想露出阳光的笑容说,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或者坦诚,我依然喜欢着鹰乃,比任何人都喜欢。但即使是这样简单的话语也无法说出口。是我跟鹰乃提出分手,对于鹰乃这样优秀的人来说,不应该因为与我的羁绊而停滞不前,但那个时候,说出分手的瞬间,鹰乃落寞的眼神又让人心如刀割,鹰乃总是可以很轻易的看穿我的想法,所以面对分手两个字,温柔的她之所以不反对,也是在拼命的照顾我的情绪。

因为喜欢你,所以要和你分开。这种听起来可笑的理由,不可能说给香菜听的吧。所以那时,我只能望着悠然擦拭杯子的老板和仿欧式风格的吊灯发呆,与香菜的对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过去的岁月似乎都凝结成桌面上的一个斑点,渺小却又结结实实的存在着。





我让香菜先回家,自己一个人坐上电车。电线杆仿佛踩着耳机里音乐的节奏一个一个从窗外滑过,同时将天空和城镇分割成一个个长方形。铁轨旁的居民区一片安详,可以看到买菜回家的老奶奶和玩闹的孩童。流云遮挡住夕阳和飞机留下的白色瑰丽,在视线被站台挡住的之前,一缕炊烟从不远处徐徐升起。

比赛在夜幕降临之后才开始,从中圈向外望,越过球场是万家灯火,当开场哨响起的时候,我怔了数秒,才拨动足球。

『阿健,加油。』仿佛听到了这样的声音。是谁在喊呢?

小学的初恋女生这样喊过,之后高中的女朋友白河也这样喊过,和香菜交往之后,她也曾经这样为我鼓劲。不管是自己还是旁人看来,这样的呐喊声再正常不过,仿佛是女朋友的义务一样。

接住球,对方后卫也逼了上来,翔太在跑位,另一个边卫也在跑位,我看准一个空档传了过去,对方后卫倒地也没有拦下来,但翔太也没有接住,球就这样出了底线。

翔太微笑的竖起大拇指,我也回了一个,但心下怒骂:『劳资这球穿得多好,你小子居然接不住。』

『阿健好帅。』

不谦虚的说,有很多女生这样夸过我,但果然还是当女朋友这样说的时候更有成就感。白河、香菜、小学初恋的脸又像电影胶片一样从脑中掠过。

又拿到球,远射,打高。

总感觉缺少了什么,比赛时状态越好,心中的这种失落感反而越发强烈。教练席座椅下面是一箱箱矿泉水,中场休息的时候这群已经工作的大人依然像中学生一样抢夺水瓶,尽管对于身体有些发福的他们来说,水其实绰绰有余。除了锻炼身体,来这里踢球的人无非为了找回少年时代的热血和激情,但岁月已逝,就算不承认,曾经稚气的面庞和矫健的身影都不复存在。但很多人即使知晓如此的残酷,依然更努力的去寻找过去的自我,一遍又一遍去证明青春一去不返这个事实。

很可笑,但至少这些人依然在努力着。做思考的同时,我一口气吞下了半瓶水,腹肌依旧结实,我的青春期还没有过吧。就这么想着,满是汗液的毛巾上多了一只手。

『今天踢得不错啊。』是翔太那张越来越惹人讨厌的笑脸,他和某个很脱线的动漫里面的角色越来越像了,那家伙叫什么名字来着……啊,好象是古泉。

『是啊,反正传给你的球一个都没接住……』

『哎呀不要在意这种事情,我们又不是‘目标,全国大赛’的那种年龄了,放轻松放轻松。』翔太的脸上堆满真的毫无必要的笑容,我说你为什么不拿这张脸把妹而非要在我面前显摆啊。

不过先把这种吐槽放到一边,我想起了更为重要的事情要问翔太。

『我说翔太,今天你看游泳比赛没有?』

『没有啊,我怎么会看那种东西,今天一下午我都在写代码啊,你不知道新来的那个程序员有多弱智……』

『stop,现在没心情跟你扯淡。实际上游泳比赛里我看见熟人了。』

『观众席上看见萤萤了?』

『游泳池里看见鹰乃了。』

提到这个名字,翔太一阵哑口无言。我曾经跟翔太下了对『鹰乃』这两个字的封口令,即使是『老鹰』或者英文里的『hawk』也不许说。我们一起喝酒的时候会聊最近看到的女生,聊喜欢的女明星,聊白河、香菜。但唯独鹰乃,仿佛绵延了千年的禁忌一般,从未提及。

无人的看台上只有微风在走来走去,被霓虹和白炽灯抹去原本颜色的夜空还能依稀分辨出北斗七星的形状。可以想见此时繁华的都市正车水马龙,商业街上摩肩接踵。广场的路灯下,身着清凉的少女们坐在一起,等待不良少年的搭讪。街头和医院,不知道多少人死去,而从窗帘中透出点点光亮的每一户人家里,又有多少烦恼愁绪未解。

翔太拉住我的胳膊,一边跑一边说『下半场开始了』。从电车到球场,自始至终我的思绪都如夜半越过城市的飞鸟一样飘忽不定,这种仿佛抽空了大脑的状态里,身体反而变得轻盈,高中时苦练未果的倒钩动作此时却轻易做了出来,可惜球稍稍高出了横梁。我给翔太的直传球他依然接不到,每每从地上爬起的时候却依然露出自信满满的笑容。如果他能把这样的乐观分一点给我就好。

那场比赛,我们还是输掉了。





鹰乃从来没有对我踢球这件事情表达过积极的态度,没有『加油』,也没有『阿健好帅』,连『呐,去好好踢球吧』这样的鼓励都没有过。记忆深处,只有她从球场抓我回家学习的场景。

和所有不思进取的高中生一样,在高三的岁月里依然怠慢学习,最终考得不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现在想来,高三想和鹰乃上一个大学的目标是多么不切实际。即使是和鹰乃交往以后,我都很少会去在意鹰乃经常出现在年级前十的榜单上、或者鹰乃拿到了学校奖学金这些图景。拒绝了游泳保送的鹰乃最后依然轻易的考上了好大学,而那时的我还觉得,只要每天踢完球以后随便去看看书,就可以和鹰乃上同一所学校了。

我根本不知道现实是什么模样。

回过神来,已经是和鹰乃分手时分,樱花树下,无人的小道,汽车的玻璃窗倒映粉色的落樱,还是早晨,天空、阳光都是一副慵懒的样子,从身旁跑过的孩童仿佛新生的树叶,无情嘲笑我这种枯萎的花瓣。

鹰乃的双手背在身后,一双明眸死死的盯住我。或许她想说『即使是这样,我依然喜欢你』一类的话,但是已经够了,我不需要谁来可怜我,即便是鹰乃。我们应该就此面对自己的人生,不再彼此牵绊,分道扬镳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命运。

我不断告诉自己这样想是对的,即使有千万的不舍也要抑制住。因为我自己的懒惰而不能和鹰乃一起前进,那么就应该放开鹰乃,让她自由的翱翔于宽广的海天之间。

在樱花落入路旁的积水,泛起阵阵涟漪的一瞬,鹰乃侧过头,微笑了一下。已经许久没有看到她的笑容,在两个人时光的终末,她给我留下一抹最美丽的记忆,然后飘然而去,消失在仿佛水粉画般街道的尽头。那一天天空始终湛蓝,河水像往常一样缓缓流过,河川上几个买菜的太太互相打招呼,一架自行车从她们身边经过,上面是一个高大的男生,和抱着男生腰部,一脸幸福的女生。在这样平常的一天,我的泪水滑过脸庞落在地上,却并没有雨水陪伴。至今还会想,如果那时下雨,大约能掩盖一点悲伤吧。





抬起头,鹰乃就在那里,许多年过去了,她没有丝毫改变,白色T恤配着牛仔裤,双手插在口袋里,身靠墙角,看见我,伸出手打了个招呼。

『晚上好。』

一时间我不知所措。我记得踢完球以后,一边收拾水瓶子,一边等待拿着iphone收邮件的翔太。真是糟糕的员工啊,明明身在google居然拿iphone,如果我是他的老板一定毫不犹豫的炒他鱿鱼。等到他按下锁屏键抬起头冲我微笑,地上的水瓶已经被我集中到了一个垃圾袋里。

球场管理员大叔一脸无精打采的看着我们把垃圾袋扔到写有『可回收』字样的垃圾箱里,敲打几下键盘,熄灭了原本把天空照个通透的球场大灯,视野所及,只有暗黄的路灯,还泛起一抹昏昏沉沉的光明。看看电子表,20:48,因为不在商业区,路上并没有什么车辆,偶尔经过的必是超速行驶,呼啸的冲过去。虽然路牌上还特意有『电子监控』的提醒,但世界上依然还有那么多被抓到警局后才开始后悔的笨蛋。

平常算得上话痨的翔太此时倒是异常安静,我也没有说话的思量,于是两人就这样并肩缓缓向前。路牌和樱花树在用声音指明风的存在,过街时,人行道的彼端一个身着水手服的高中女生生拨弄着手机,等待绿灯的到来。虽然路上空阔以至于凄凉,但我们也没有违反交规的意思。即使和我们擦肩而过,水手服也没有抬头,她所认识的『世界』挤在小小的屏幕里,每一个超链接都牵动她的神经,却不曾意识到现实世界也在不断变幻。

『我说,伊波。』久违的,他叫了我的姓氏。『如果我们从来不曾遇到那些让我们悲伤、愤怒和焦虑的人,我们的生活会不会好一点。』

无法回答『是』或者『不是』的问题,此时的我也没有思辨的力气。仰望天空,除了北斗七星,还有几颗不知名的孤星在漆黑的世界里晃荡,密布城市上空的电线依稀可辨,不知道在夜晚,是否还有鸟儿停在上面鸣唱。远远的传来狗吠和击打棒球的声音,或许是我的幻觉。不远处一辆电车驶过,看来我已经赶不上这一辆了。

思绪漫无目的的飘荡,许久我才喃喃出一句:

『今晚有《黄金传说》吧……』

算是作为刚刚那个问题的回答。而后翔太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楚,当他恢复话痨状态,我也会开启屏蔽模式,已成习惯。

我们在电车站分手,坐上不同方向的电车。车厢里一开始还没有人,因而得以有个座位,几站以后便已经是痴汉们喜闻乐见的拥挤状态。其间香菜发来一条短信问下个周末要不要去游乐场玩,虽然预算里没有这项开支,但最近手头稍宽,也就答应下来。还有三站地的时候,我把座位让给了一个老奶奶,自己将背包背在胸前,靠在门边。

在鹰乃意外出现之前,我的生活,即使是鞋子上灰尘掉落的轨迹,都与日常无异。





住的地方前面,有一条长长的坡道,虽说不算很陡,但夏日里爬上去依旧热得难受。两侧是不知名的花草树木,夜间听着蝉鸣走在这里,会闻到不知名的清香,不是柠檬的香味,也不是桂花的香味,更不是生火做饭时会发出来的香味,正因为难以明状,每每晚上回家,我都会放慢脚步,细细品味。

花草中有一条小道,沿着不满石子的这条土路走下去,里面是一处墓穴,却不知墓主是谁。某一天,和香菜抱着『一起去探险吧』这样想法走进来的时候,我们发现了这里,石碑上的字迹已经模糊难辨,知了和其它各式蚊虫似乎也没有告诉我们真相的兴趣。于是我们坐在草地上开始了漫无边际的猜想,比如房东杀了自己的哥哥然后埋在这里,或者是江户时代的妖师在这里聚集力量,未来重新统治日本一类的。

跟香菜在一起很快乐,毋庸置疑。作为平凡的OL,她理所当然的要经常加班,和我交往以后,原本就不多的业余时间都用在为我打扫房间一类的事情上面。虽然表面上总是一副天然呆的模样,傻傻的笑,但其实身心都积累了许多疲倦,真的需要放松一下了吧。





而此时,在同样一条坡道的尽头,出现在眼前的不是香菜,而是鹰乃,她和我打招呼,并露出熟悉的微笑,一切宛若梦境。

『鹰乃……为什么。』喃喃的说出这些字句,我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今天鹰乃应该在比赛……啊,就算比赛结束了,也应该回去好好休息准备明天的比赛吧。就算明天没有比赛,也一定要训练,一样要休息的……就算是休假,鹰乃也不应该出现在我这里啊。

离开朝凤庄的事情并没有告诉鹰乃,高四以后,我们不再有往来,即使facebook的好友推荐出现了她的照片也视而不见。习惯了没有她的生活之后,还反过来嘲笑自己:和鹰乃一起的生活只有一年左右而已,有什么需要『摆脱』的……

『分别以来,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呢。』鹰乃说,轻柔的声音里带有一点沙哑,一如从前的动听。

『是啊,嘛,住的地方也换了,大学毕业之后找了工作,虽然不成气候但还能养活自己,足球……虽然职业比赛没有可能了,但到底还在坚持吧。』

相比于在鹰乃身上发生的事情,我这边实在微不足道,就像在路上不小心就会踩死的蚂蚁那样渺小。

『嗯,我也有点事情要告诉你……』

『是进入奥运会的事吗?我今天看比赛了。』

鹰乃用柔和的视线盯住我,半晌,侧过脑袋,微微一笑。

『是吗~原来你看了。不过事实和你想像不太一样哦。』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安静的聆听下文。

『实际上,今天是我的告别赛,今天以后,我正式退役,不再是游泳运动员。』

因为说的话太有冲击性,一时间我忘记了『惊慌』、『疑惑』这些情绪应该怎样表达,只是呆呆的站住,看鹰乃蠕动嘴唇,讲完事情的始末。

在大学的游泳队里,鹰乃右肩肌肉伤势就越来越严重,运动员的竞争压力巨大,或许在学校里鹰乃无可匹敌,但在全关东、全日本乃至全亚洲,鹰乃无非是千千万万优秀选手之一而已。而且相比于从初中开始就参加专业游泳训练的选手来说,鹰乃虽然天赋异禀,却依然处于劣势。

如果一开始就动手术,或许她的运动生涯会更长,但当时鹰乃为了多参加比赛,所以选择了保守治疗。在超人的努力下,鹰乃站到了全国大赛的舞台、并进入奥运资格选战的决赛。

但这也是她的终点。

在大赛以前,医生明确的告诉她,如果不全面接受治疗,按现在的强度去训练比赛,再过半年,鹰乃的右肩伤势将再也无法根治,届时和右手残疾无异。

所以,今天早上看见的比赛就是鹰乃的最后一战,就算舍不得,取得的奥运资格也只能让出。我抱着『这家伙以后会更厉害吧』这样的想法看完的比赛,就是她在游泳池里的终曲。





『还喜欢鹰乃前辈吗?』有两次,香菜这样问我,除了大学的咖啡厅,另一次在学校后山的树林里,她和我表白之后,神情认真的问。我侧过脸,避开她的双瞳,右脚来回摩擦一片飘落在地的树叶。企图用沉默,逃避这个只有唯一答案的问题。

『没关系哦,健君。』我已经忘记是什么时候,香菜不再对我使用敬称。『依然喜欢着鹰乃前辈的话,说明健君是一个好人,因为你们是没有办法才分开的嘛。』

『我呢,喜欢健君,在还叫‘健前辈’的时候就喜欢了。但我也喜欢鹰乃前辈,如果我可以决定的话,我希望你们可以一直在一起。既然不得不分开,那么就请让我代替鹰乃前辈来守护你。如果……如果有一天健君和鹰乃前辈重逢,我就会把你还给她的。能为我喜欢的两个人守住幸福,那么我也会幸福的。『

我愣在那里许久,半晌,笑出声来。我说香菜,表白有这样的吗,过去啊、未来啊、其它人啊,这些东西怎么样都好吧, 不管怎么样,表白的时候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心意对吧。我喜欢鹰乃,一直喜欢着,即使是自己提出了分手,喜欢的程度也没有减少半分。如果这样的我,香菜也可以接受的话,那么跟我交往好不好?既然已经决心离开鹰乃,那么我就应该鼓起勇气开始新的生活,而不是在回忆的漩涡当中不能自拔。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像喜欢鹰乃一样喜欢香菜,但就此向新的道路前进,呐,香菜,你愿意帮助我吗?

『什么啊,明明是我要表白……』香菜红着脸喃喃道,然后轻轻的点点头。





『我说,你正在跟香菜交往对吧?』鹰乃问。

说起来我一直想问你,我的住址、还有香菜的事情,你到底是从哪里打听到的?

『撒……谁知道,大概是神的指引吧,你还没有回答问题呢,是不是啊?”鹰乃执着的追问。

“是……是啊。”

此时,我的神情大概就像犯了错误的小孩一样,低着头,不敢直视鹰乃的眼睛。蝉鸣平息了一阵又再次铺天盖地的席卷过来,蟾蜍在这片声音的掩护下,偷偷的从青草里跃过。上弦月割碎云层立于夜空,一旁的星光因此显得更加黯淡。

“香菜是个好女孩,好好对她哦,那,我先走了~”

下坡路,熟悉的身影越来越远,远处的汽车喇叭声掩盖住本就微弱的脚步声,再过几秒,她就会彻底从我的感知范围中消失。

这个时候,有人拍拍我的肩,回过身,脚尖不慎碰到一块碎石。抬起头,香菜站在那里,带有微微笑意。

『你不追上去吗?』

『香菜?你怎么在这……』

『你真的不追上去吗?』她执着的问到。

『虽然有点想,不过你看,不知不觉中我们也交往了那么久,鹰乃也有了属于自己的人生吧。当时我们选择走不同的两条路,也就注定即使在某个十字路口相遇,也只是普通的交集,之后各自离开吧。呐,香菜,我们一起走…………』

『笨蛋!』香菜直接了当的打断了我的话。『说了这么多,你喜欢鹰乃前辈这一点没有丝毫改变吧?所以就拜托不要摆出一副galgame玩多了的样子说莫名其妙的道理。你喜欢的人出现在你面前,你到底应该做什么啊!伊波前辈!』

久违的称呼,而喊出这些话的时候,香菜的脸布满泪痕,冲乱了脸上的淡妆,在月光和蝉鸣之中却无比美丽。第一次遇见香菜的时候她被小混混纠缠,胆小怯懦。时过境迁,当日那个戴着眼镜弱不禁风的女生已经拥有了超乎想象的勇敢。

『切……哈啊……』我轻轻的笑出声来。

『笑什么啊?』

『到底谁才是前辈啊~嘛,我知道该怎么做了。香菜,谢谢,以及……对不起,我们分手吧。』

『嗯!』香菜带着泪光,脸上泛起笑容,使劲点点头。





那之后,我的视野里,见惯的风景都以高于平常许多倍的速度在身边掠过,听见一架飞机划过的声音,闻到平常人家飘出的饭菜香气,潮湿的空气混杂海腥味灌入鼻嘴,从一个个行人旁边跑过,吸引无数怪异的眼神。所有这些都已经无所谓,心中所想的只有一件事,虽然为时太晚,虽然也许会无功而返,但一定要将自己的心意传达。

『鹰乃!』在地铁站前叫住她,她回过头,吃惊的看着气喘吁吁的我。

『认真听我说,鹰乃。呼……』我深呼吸了一下,然后说出了大概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话:

『我喜欢你,一直都在喜欢。分手之后你的比赛我一直看,呐,还记得吗,有一次在大阪的比赛,你明明手里拿着游泳帽,却到处找游泳帽,是因为你太笨了,原来我看你训练的时候不是发生过一次吗,我还嘲笑了你半天……』

『这种事情才没有……』鹰乃红着脸想反驳。

『还有啊』我打断她继续说『我说那个时候为什么你走路的时候没事就去捏右肩,原来那么早就有伤了,但是你从来没跟我说过吧。另外虽然你不喜欢全身泳衣,但明明穿那个身材更好啊,我以为你在进入职业比赛之后会改变的,没想到一次都没有穿过,不是据说那个提高成绩很快吗?虽然说即便如此你比赛也是胜多负少吧……哦,说到胜利,你每次赢下比赛那个挥臂的庆祝姿势真的太没意思了,赢了就应该显得更高兴一点啊……』

当我还在喋喋不休,鹰乃早就从原本的惊诧中走出来,她『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废话太多,只能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地铁的入口,人群稀稀拉拉的从我们身边走过,偶尔有人看我们一眼,然后漠然离去。隐约可以听见站台里广播的声音,说话的几分钟间,一辆电车疾驰而去。

『都怪你啦,要等下一趟车了,幸好还不是末班车。』鹰乃嗔怪道。『不过,很开心哦。』

『诶?』

『能够再次听到阿健说喜欢我,真的很开心。但是不可能了吧,阿健已经有了香菜,这么多年我也有了新的人生,我们一定不可能了吧……呐,对吧,阿健?』

嘴上说着『不可能』,鹰乃却握住了我的手,泪水滴落在地,我顺势轻轻的抱住她。

我们会跟香菜好好道歉的,请她吃最高级的料理也可以、带她去迪斯尼乐园也可以,嗯,就是迪斯尼吧,我也答应过她去游乐园。如果是香菜的话,一定会原谅我们的。

鹰乃努力了那么多年的游泳也告一段落了吧。我这些年虽然一无所成,但至少自食其力,靠自己的力量存活了下来。虽然业余,但足球的爱好也没有放弃。虽然未来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困难,但我不会再逃避,我会拿出勇气,和鹰乃一起走下去。

我依然喜欢鹰乃,但是鹰乃还喜欢我吗?

说完这些话,鹰乃将头深深埋在我的胸口,双手攥住我的T恤衫,半晌才听到她小声的喃喃:『笨蛋』。

路灯微微闪烁,蟾蜍远处歌唱,树影斑驳摇曳之时,听闻末班车进站的声响。





大约一个月以后,我、鹰乃、香菜一起去迪斯尼乐园游玩。

不知道为什么,总喜欢在facebook上留『我就是神~yahoo!』一类状态的google工程师也加入了我们的队伍,然后不断追问我和鹰乃那天晚上的情况,他似乎很好奇,为什么三角恋关系的三个人不是上演苦情戏码,而是欢乐的一起看米奇。

当然,我打死不会告诉他,那天晚上因为鹰乃要赶末班车,所以本来应该更长一点的浪漫对话戛然而止。不过在车门关上以前,鹰乃还是满脸通红的说:

『我也一直喜欢阿健,我们重新交往……好吧?』

当电车驶出视野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满身大汗。站台上已经没有几人,他们也不会注意到我脸上洋溢的笑容,那个时候,感觉每一颗汗珠有洋溢着幸福的味道。

我绝对不会把这些事情说出来。

夜晚,通话般的城堡灯火灿烂,小孩子拿着气球向远处跑去。香菜和翔太默契的同时去上厕所,我和鹰乃十指相扣,仰望那片与年少时并无二致的天空。